手心里的流年

匕首和玫瑰(四)

      明楼穿好了外套,一边换鞋,一边对坐在客厅沙发里看书的阿诚说:“你不用去学校,我已经给你请了三天的病假,明天就过年了,这三天就当过年给你放假了。”走到门边,想一下,又折回来,拿了一个靠枕垫到阿诚身后,顺手帮他把毯子提上去一点,食指虚空里点着阿诚的鼻子,“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,哪里也不许去!要是给我玩什么花样,小心打断你的腿!”话说得狠,语气里却带着点笑意,手放下去,在阿诚的头发上揉了两下,才往门口走去,人已经出去了,声音却留在房里,“饭菜做好了,吃的时候记得热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房门关上的时候,带起一阵风,阿诚坐在沙发里头,心就像是漏风的房子,这风呼啦啦地卷过,只剩空荡荡的一片,他有了片刻的失神,脑子里只有刚刚明楼噙着笑,点着他鼻尖的样子,像重复放着的影片,一遍,又一遍,发间那几不可寻的温度却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尽。

      阿诚手里拿着书,书上的字可是一个也看不清了,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……

      他记得大哥抱着自己走出那阴冷狭窄的弄堂,他的肩膀坚实而温暖,一抬眼,就看见了他眼里的日月星光。

      他记得噩梦里醒来时,床头的那一片光亮,大哥在耳边的轻声呼唤,“阿诚,别怕!”

      他记得自己被抱坐到大哥膝上,冰凉的指尖被他合在手里,呵一口气,轻轻地慢慢地搓一会,再覆上他的脸颊,“阿诚,这样就不冷了。”

      他记得大哥握着自己的手,一笔一划,写一个名字——明诚!“阿诚是明家人,有大姐,大哥,还有弟弟明台。”

      他记得考学时,大哥两手扶着自己的肩,含着笑,胸有成竹:“我们家阿诚那么厉害,哪里会考不起!”

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阿诚长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,眉目清秀,腰背挺直,像冬日里的小白杨,干净明亮,相貌和明楼不似,但是举止做派居然和他有七八分像,心思缜密,进退有度,安静少言。

      大姐不高兴了:“明楼,你不要让阿诚什么都学你好不好呀,小孩子要像明台那样活泼才好的!”

      明台笑:“阿诚哥,你要长成大哥的影子啦!”可是阿诚高兴,大哥那么好,多像他一分才更好呢!大哥的影子,就可以在大哥身边一辈子啊!

      跋山涉水,阿诚就陪大哥到巴黎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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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巴黎的阿诚有秘密,两个。

      一个秘密,他认识贵婉,成了“青瓷”。两天前的雨夜里,这个秘密已经掀开了一角,最初的恐慌过去,细想一天后,阿诚反倒安心了,他有一种隐秘的想往,一种笃定的雀跃,他甚至期待这个秘密早一点晒在阳光下。

      另一个秘密,太久远,不敢,也不能说……

      阿诚从沙发里起来,想要做点什么阻止自己胡思乱想,心里却又一片茫然,等他清醒一点的时候,发现自己在明楼的房间里。

      当初租房子的时候,兄弟俩并没有单独辟出一间做书房,所以,两人的房间格局一样,都是卧室兼书房。

       阿诚突然意识到,自己来明楼房间的机会并不多:平日里,两人在客厅的时候居多,他等大哥,大哥等他,短暂的交流,然后各自忙碌。阿诚知道,课务重只是其次,他自己因了心中的秘密,存了心要躲着大哥,才是最主要的,只是,阿诚也曾疑心过,大哥真的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吗?在家的时候分明不是这样的!

      最初,明楼见阿诚夜夜做噩梦,放心不下,带了他到自己房里睡,又下了决心,要让阿诚读书受教育,于是,从习字开始,有时间就捉了阿诚和明台俩个一起,手把手地教,阿诚性子静,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,明楼交代的从来没有打过折扣;明台屁股上像长了钉子,总是坐不住,字没写几个,脸上手上尽是墨水,像花脸猫,拿着洗手做借口,或者跑到大姐面前撒娇邀功,或者溜去厨房要张妈拿点心,又或者带着张妈的小姑娘阿香到院子里摘花捉蚂蚁,房间里就只有明楼和阿诚两个了。

      阿诚上学后,回二楼自己的房间睡,但是,明楼的书房仍是呆的时间最多的地方。放学回来,明楼总要考考阿诚的功课:明楼坐在桌子前,阿诚规规矩矩站着,问什么,答什么,一点都不含糊,偶尔想久一点,明楼也不急,耐心地等,若真是答不上了,再点拨一下。阿诚有了问题,写了纸条,寻着时间,总要问问大哥的。

      很多时候,吃过晚饭,阿诚和明台就到明楼的书房里找书看,明台喜欢多多益善,选着书名有意思的,拿好几本,东翻西翻,美其名曰:博览群书,不多久,闹腾的声音没有了,再一看,头已经搭在沙发上,困成一团了。大姐心疼:小朋友太用功了!轻手轻脚,抱着去睡了;阿诚看书到了时间,同大哥道了晚安,再上楼去睡,当然也有看得太晚睡着了的时候,明楼也像大姐一样,轻手轻脚,抱了小朋友顺便放到自己的床上。

 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  阿诚随意走到书橱前,视线扫过一排排书脊,大部分书籍都是有关经济学的书,他的视线一顿,停在了一本书上,伸手抽出一本书,有些年头了,书页略微发黄——那是一册上海中华书局的《古文观止》。

      那套书原本是明楼的,后来送了阿诚。翻开书页,在“明楼藏书”俊迈豪放的四个字边上,并排再加的一个名字“明诚”,字迹略显稚嫩,但也挺拔雄健。阿诚看着并排的两个名字,嘴角微微上扬,他不知道,大哥居然带了这样的书到巴黎来了。

      书里鼓囊囊的,还有东西夹在里面。阿诚用手轮了一遍书页,抽出来一叠字纸,拿起来看,居然都是自己的字迹!

      明楼教阿诚读书时,按着自己的性子来,先拣浅显易懂的诗词开始,阿诚悟性高,又学得用心,在极短的时间里进步飞快,于是经史子集,明楼选着让他都加涉猎,除了习字、读书,又给他加了数学,还请了老师教其他科目。

      阿诚喜欢把看到的喜欢的句子抄写到纸条上,放在伸手能及的地方,有了闲时,拿过来,多读几遍,牢牢记在心里;也会把不甚明了的句子抄写下来,等明楼有空,仔细地问大哥,大哥总是能给他想要的答案的。只是那些字条最终到了哪里,阿诚倒也记不清楚了。

      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,必有过人之节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。此其所挟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”阿诚记得,自己读《留侯论》的时候跟大哥说,长大后要做这样的豪杰之士。

     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那年在苏州的乡下过中秋,他们就看到过这样美丽壮阔的景色。

      阿诚一张张地看下去,心里面百转千回。

    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行成于思毁于随。”

    “溪云初起日沉阁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”

    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

  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低头再看向手里的这一张,阿诚脑袋里嗡的一响!

    “山有木兮木有枝”,是自己的笔迹,潦草而慌乱。

 

    那天,阿诚放学,远远地看见大哥的身影,心里一喜,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想赶上去,却猛地又停了下来,他看见大哥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,那人笑得开心,阿诚认得,是汪曼春,一个活泼明丽的女孩子。没来由的,阿诚觉得有一点委屈和伤心,他呆了一会儿,慢慢地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晚饭后,照例要到大哥书房里看一会书才上楼的阿诚有点不想照例,犹豫了好久才进去。他坐在书桌前,左手撑着腮,右手拿着笔,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,眼睛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明楼:高挺的眉骨,深邃的眼睛,笔直的鼻梁,微微抿紧的嘴唇……明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,抬眼望过来,吓得阿诚手里的笔差点掉了,他一低头,才看见自己潦草的字迹“山有木兮木有枝”……他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,匆匆同明楼道了晚安,腿脚发软地上了楼。

      阿诚不记得那张纸条自己到底拿也没拿,反正是再也没有看见,今天居然在这里看到,边上新加上一行字,分明是明楼的字迹,墨痕还是很新的样子:“心悦君兮君不知”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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