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心里的流年

匕首和玫瑰(六)

      明楼从房间里出来,就听到厨房里有声音,他放轻脚步走到门边,阿诚在准备早餐。锅里的水开了,突突的冒着白气,阿诚把面下下去,用筷子拨弄了几下,然后虚虚地握了筷子,搭在锅沿上,等面熟。

       阿诚半低着头,垂着眼,浓密而纤长的眼睫,微微颤动,刷得明楼心里有点痒,明楼知道阿诚分神了,别人看不出,偏偏明楼就是知道。

      阿诚手里半晌没有动作,眼睛看着某个虚无的地方,好久才慢慢地眨一下,然后嘴角微微上翘,笑意像水面上的涟漪,慢慢荡漾开来,渐渐铺满他的整张脸,他的小半个身子氤氲在水汽里,整个人显得温柔而又生动。

      明楼有些出神,他抱回来的那个全身是伤,瘦削虚弱的孩子,似乎是在一转眼的功夫,就长成了眉目清秀的少年,挺拔俊朗的青年。明楼欢喜,自己用大哥,师长的身份陪着他成长,又有些惋惜,没有早一点体会阿诚的心思。不过,那些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他们有现在,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阿诚转过身拿碗,猛然看见悄没声息的明楼,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退,“大哥,吓我一跳!诶,你发什么呆呢?一脸的阴晴风雨!”明楼有些窘,他快步走进厨房,“我饿了,你的早餐有点晚了!”阿诚盛了面,卧上已经煎好的鸡蛋,明楼喜欢嫩一点,阿诚喜欢老一点。阿诚又用小碟盛了熏鱼和自家腌制的小菜,放到明楼面前。明镜知道他们不回家过年,特意托人给他们带了自家的腌鱼和晒制的菜干。

      一碗面,两碟家乡的风味,明楼吃得五腑六脏都熨帖了,“阿诚,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!”阿诚埋头吃得正香,听了这话,抬起头,半张脸还在碗里,腮帮子鼓鼓的,“大哥,你不能多吃了,大姐前两天说,大哥又胖了!”说完,头又埋了下去。明楼看看自己,再看看阿诚,心情郁闷,“凭什么都是吃,这肉就只长到我的身上?不公平!!”

      阿诚从房间里出来,边走边穿大衣,几步就追上了门边的明楼。明楼见状,停了脚步,放在门把上的手也放下来:“要出去?不行!”阿诚撇了撇嘴,“大哥,今天除夕,我总要做点准备吧!总不该今天晚上还是吃面?!”

      明楼略一想,伸了手出去,“要什么,写了给我,我来买!三天假,我批的是病假!”天冷,明楼担心阿诚,不愿意他在外面受风寒。阿诚知道拗不过,只好从口袋里掏出单子,他做事细心,早已把要买的东西写了单子。其实心里还有要买的东西,可是不想告诉明楼。

      阿诚将单子递过来,偏偏要交到明楼手里的时候,又抬手收了回去,明楼接了个空。阿诚举着单子,歪头瞧着明楼,勾着唇角,带着点坏笑,问:“大哥若是买得不对,要罚的!好不好?”明楼乎了一下阿诚的后脑勺,一把夺了单子,“越来越没规矩了,谁给你的胆子!该打!”阿诚装模作样地摸着脑袋:“哎呦,疼!”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,全是笑意,明楼也笑了,忍不住把他的手拿下来,轻拍了一下,“好了,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明楼回来得比平时早许多,左手提着公文包,右手抱着一大纸袋,头发和衣服上都沾了雨水,不是平日里衣冠楚楚,气定神闲的模样,有些狼狈。

      阿诚正在打扫卫生,连忙接了东西放在桌上,又跑去拿了干毛巾,顺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,急忙忙把杯子塞到明楼手里,“大哥,快焐焐手!”又按明楼坐到沙发里头,拿毛巾擦干明楼的头发和衣服,口里埋怨道:“大哥,我说了我去的,这本来就不是你该干的事!”

      明楼心情大好,任阿诚弄他的头发和衣服,一边喝热茶,一边指着桌上的袋子,“阿诚,你看看,买的对不对?买不好,怕你生气;买对了,又没法知道你说的惩罚是什么。唉,买点东西竟然比我上课都要费心费力!”

      阿诚放了毛巾,从纸袋里一样样拿东西出来,他单子上列的,明楼都给买齐了。里面还多了一个小袋子,打开一看,是一串红红的彩球,应该是当地人装饰圣诞树的饰品,阿诚回过头看明楼一眼,“大哥还是小孩子!”“没有灯笼,就拿这个充数了,这样更有过年的样子。阿诚,我是该奖还是该罚?”阿诚抱了桌上的食材,往厨房走,“奖!奖大哥一顿丰盛的年夜饭。还有,我在皮埃尔先生那里定了明晚6点的晚餐,大哥,这么大的奖励,你满意吧?”明楼其实更想知道,阿诚说的罚会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厨房里,阿诚开始忙碌起来,明楼脱了大衣,跟到厨房,自告奋勇当下手,阿诚拒绝也没有用,只好让他帮忙。阿诚想着菜色,手里洗啊切的,不得空,偏偏厨房又小,明楼挨着他近,一个转身,不是两人大眼瞪大眼,就是你碰着了我的肩,我撞着了你的腿,阿诚的脑子也不得空了。明楼远庖厨的日子太久,切个肉,差点切到手,切个洋葱,眼泪止不住地流,手忙脚乱,切一下洋葱,抹一把泪。

      阿诚委屈,“大哥,我真的没有欺负你的意思。”阿诚心里乱,“大哥,你不是来帮忙的,你是来添乱的。”阿诚最后恭恭敬敬请明楼出去忙:“大哥,你还是把那些个彩球挂好,装饰装饰客厅,增加增加节日气氛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明楼把彩球挂在客厅墙壁上,映着灯光,红红的珠子流光溢彩,真有了过年的喜庆意味。阿诚的菜也依次上桌:笋干鸭肉汤、红烧狮子头、红酒焖牛肉、熏鱼、蔬菜沙拉,没有八宝饭,什锦饭也不错!中西合璧的年夜饭让明楼叹服:我们家阿诚怎么能这么心灵手巧呢!

      明楼拿了瓶红酒,两个杯子,自己的杯子倒上酒,阿诚的杯子倒上牛奶,阿诚看着盛着牛奶的杯子,一脸的郁闷,“大哥,我不是小孩子!”“知道,可你是伤员!”明楼举起杯子,轻轻晃了晃,“阿诚,不和我干杯?大哥祝阿诚新年快乐,心想事成!”阿诚怏怏地端了杯子,将杯子凑过去,碰了一下,将牛奶一干而尽,“大哥,新年快乐。”明楼知道阿诚闹脾气,可他不是为了他好么?这孩子,还不领情。他突然记起明台小时候醉酒的事情来。


      那是阿诚来明家的第二个春节。

      张妈在准备年夜饭,她把一碗做酒酿圆子的米酒放在桌子上,忙别的了去了。

      明台这一天都在厨房里转,看见点心先抓个先尝尝,蒸的八宝饭还没熟,他闻着香气,早早地就等着了,看见桌上的酒酿,忍不住用手指头点一点,放到嘴里试一试,这一试可好,甜甜的米酒,勾出了肚子里的馋虫,他端着米酒跑到明楼房间里,找到看书的阿诚。“阿诚哥,阿诚哥,快来,我找到了好吃的。”一个小小孩,没拿勺子,递过碗就要阿诚喝,阿诚不肯,明台端着碗往阿诚嘴边送,“阿诚哥,只喝一点点,只喝一点点,好好喝的。”

      阿诚在心里打了半分钟的仗,终于忍不住,小小地尝了一口,嗯,真的好喝!他知道是做酒酿圆子的米酒,他记得这个味道,去年过年,还有今年中秋的时候,家里都做了的。这个应该不是张妈给的,肯定是明台自己拿的,阿诚不敢再喝了,“明台,不能喝了,要给张妈送过去,她一会儿要用的。”明台不肯,“不!好甜,我还要喝一点。”

      阿诚拦不住明台,出了书房找明楼,明楼正和明镜准备祭祀的事,听了阿诚的话,两人急急忙忙往书房跑,阿诚跟在后面,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大哥大姐心里慌。

      “哎呦,明台啊,你怎么喝了这么多啊,小孩子喝多了会醉的诶,你真让我不省心!”明镜看着明台红红的脸,心里急。明台看见大姐,高兴地扑过来,只是脚下没了准头,路都走不稳了,他觉得奇怪,“大姐,怎么会有两个大姐?大哥和阿诚哥也有两个了!”幸亏明台没有把酒酿全部喝光,小孩子没有多大事,只是那天年夜饭都没有吃,烟花炮竹也没有放得成,早早地睡了,睡了个昏天黑地,第二天起来,还抱怨哥哥姐姐们没有叫他一起放烟花,他很不高兴。

 

      说起明台的这件趣事,明楼和阿诚忍不住地笑了,阿诚趁明楼不注意,端了他的酒杯过来,不喝,也不说话,只是拿圆眼睛瞧着明楼,一脸无辜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明楼就拿他这个样子没有办法,只好点点头,“不要全喝了,一半就好。”阿诚就着杯子,喝了一半,又把杯子递回来,明楼顺手接了,喝完剩下的那一半,阿诚觉得,今天这酒味道真好,比那年的酒酿还甜。

      兄弟俩高兴,记起很多的往事来。

     阿诚到明家来的时候,矮矮瘦瘦,看起来比胖胖的明台似乎还小些,见到明镜和张妈,总有些没来由的害怕,只亲近明楼。

      明台那时还小,见家里多了一个小哥哥,高兴坏了,等阿诚身体养的差不多了,成天“阿诚哥、阿诚哥”,追着阿诚跑,要阿诚哥陪他抓苍蝇喂蚂蚁,要和阿诚哥一起挖洞捉蚯蚓,花桂花开了,明台要阿诚哥使劲摇桂花树,自己埋头拣落下的桂花,说是要拿了这些桂花给张妈做桂花糕……阿诚一开始是不敢的,只是禁不住明台央求,偏偏大姐和大哥尽着两个小孩折腾,大姐高兴还来不及,就希望阿诚能真正开心起来,“小孩子就是要活泼些的好!阿诚啊,你是哥哥,就多陪明台玩玩吧。”

      那一次明楼放学回家,看到瘦瘦的阿诚居然爬到了树上,明台仰着头,一脸紧张,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,正唱得欢,明楼也不敢大声,怕吓了树上的阿诚,轻轻摸摸走近,明台看到他,不由得叫了一声“大哥!”结果鸟噗啦啦飞了,树上的人也吓一跳,红着脸,又慌又乱往下爬,差一点摔下树来,明楼伸手,稳稳地抱了阿诚,听得到怀里的人细细地叫一声“大哥”,心砰砰地乱跳。知道阿诚担心挨骂,明楼打趣两个弟弟,“阿诚爬树的水平蛮高的嘛,明台就不行了,小胖子,爬不上去的。不过,爬树太危险了,下次还是不要了!”

      阿诚听明楼说这件往事,止不住笑,“有这样的事?我都记不得了,大哥,你记得这么清楚,是不是有个本子,专记我做的傻事?”明楼抿了一口酒,神色认真,“阿诚,不要本子,我都记得!”阿诚的眼睛有些发热,“大哥,其实,我也都记得!”

      到明家过的第一个年,在阿诚的心里,那是他一辈子真正的与家人团圆。

      大姐早早请了裁缝,为每一个人做了过年的新衣服,大哥特意给自己预备了学习用具做新年礼物,红包当然都有的,可是大哥埋怨大姐偏心,两个小的比自己的红包都要大。

      吃了年夜饭,一家人准备放烟花,明台举着两只小烟花,兴冲冲地往外跑,小朋友穿着厚棉衣,像极了圆溜溜的小团子,一个不小心,摔了一跤,想要哭,可是记起张妈讲的,过年不能哭,如果哭了,可是要一年都不开心的,于是一张小脸憋得通红,泪珠在眼眶里转,明镜心疼得不得了,抱起明台,心疼又骄傲,“我们明家,都是好孩子!”

      明楼点着了一个烟花,在五光十色的亮光里,他低头看见阿诚脸上明媚的笑,圆圆的眼里有璀璨的星光闪烁,明楼将手里的线香递过去,“阿诚,你来放一个!”他希望阿诚点燃一个属于他的璀璨人生。

      “大哥,真的可以吗?”阿诚不敢置信。“当然!”阿诚举着燃着的线香,小心翼翼地用香火去够那引信,手有些抖,明楼蹲下身子,将阿诚半拥在怀里,温暖的大手包着他凉凉的小手,慢慢地,稳稳地点着了引信,站起来,牵着阿诚站在一起,明镜抱着明台,站在台阶上,姐弟四个看绚丽的烟花照亮夜空。

      “明台,等你长得和阿诚哥这样大的时候,和哥哥们一起放烟花。”明楼对着有点不开心的明台承诺。

      以后每年的除夕,放烟花成了过年必不可少的节目。



      又满上,明楼不再扰阿诚的兴致,阿诚也不另拿酒杯,就着明楼的杯子,总是两人分着喝同一杯酒,明楼留了心,自己多喝一点,给阿诚少留一点,阿诚酒量不好,更何况伤还没好。

      阿诚盛了碗汤,喝了一口,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,“大哥,这汤总没有大姐做的好喝!”明镜很忙,在家里,为三个弟弟操心,出了门,要抵挡商场上的明枪暗箭,可是,看到三个弟弟长成了芝兰玉树,明镜再苦都觉得值得。寻着空闲,她要张妈打下手,亲手为全家煲一锅汤,这笋干鸭肉汤做得最是拿手。明楼端着酒杯,摇了摇头,“阿诚,不是你手艺差,这汤,少的是家乡的味道,少的是家的味道!”

      阿诚左手托着腮,微微带着点醉意,望着明楼痴痴地笑,“大哥,如果大姐在,一定会要你唱上一段。”

      明楼的老生唱得好,颇有马老板的韵味,逢年过节,来了兴致,或是大姐发了话,总要唱上一段,《淮河营》《梅龙镇》《甘露寺》……明台小,只是听个热闹,阿诚却因这个缘故,特意找师傅学了琴,先前是明楼一个人唱上一段,后来多了阿诚在边上配合。

    “大哥,一年一次,唱一段我最喜欢的《空城计》好不好?”阿诚双手平放在桌子上,托住下巴颏,眼巴巴地求明楼。明楼点了点他的额头,有些郁闷,“好不容易大姐没在,我能落个清闲,你倒想着法子折腾我!这一点,你倒是和明台越来越像了。”

      阿诚将头埋进臂弯里,闷声闷气地说:“大哥,我想大姐和明台了!”一时间,明楼和阿诚都没了声音。 

        阿诚睡意和酒意都上来了,迷迷糊糊间,隐隐约约听见明楼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,耳听得城外乱纷纷,旌旗招展空翻影,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,我也曾差人去打听,打听得司马领兵就往西行,亦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,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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